《诗词文化》总第378期：张光国诗话《贺知章，从砚中出发，归于镜中澄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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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词文化》总第378期：张光国诗话《贺知章，从砚中出发，归于镜中澄明》


贺知章，从砚中出发，归于镜中澄明

〇张光国

　　我总怀疑，这江南的每一寸烟雨，每一片黛瓦，都浸润着某种未解的诗魂。我此行的终点，是唐高宗乾封二年（667年），是越州山阴，是一个被后世传颂得近乎神话的起点——去寻找一个九岁的孩子，贺知章。
　　我的脚步，不自觉地被引向一条水汽氤氲的巷弄。脚下是温润的青石板，被岁月和脚步磨洗得光亮如镜，倒映着两旁斜逸而出的马头墙与探头的绿藤。空气里是水藻、湿土与隐约的墨锭混合的气息，沉静而古老。这便是山阴了，千年前的山阴，与我所去过的绍兴，在骨子里竟是这样地相通。这地方，天生就是为出诗人而准备的。它的婉约，它的清嘉，它的内里，却藏着一股不为俗流所动的硬气，便如那会稽山深处沉默的岩石。
　　巷子尽头，豁然开朗，是一方不小的池塘。塘边早已聚了不少乡绅文士，更有许多寻常的街坊，提着菜篮的妇人，刚放下渔网的汉子，都伸长了脖颈，望向那池中央的一座小亭。亭中，一个身着浅青衣衫的孩童，正凝神望着水面。他太小了，坐在那张对于他而言略显宽大的木椅上，双脚甚至不能及地。然而他的背脊挺得笔直，那双眼睛，清亮得惊人，仿佛将这一池的碧水、满城的烟雨都收纳了进去，再滤出一片澄澈的灵光。
　　这便是他了。那个九岁的贺知章。
　　周遭的议论声，像夏日的蝉鸣，低低地传入我耳中。
　　“听闻贺家这小郎君，三岁识千字，五岁能属文，真乃天授？”
　　“噤声！且看他今日这‘即兴’之作，是否真能当得起‘神童’之名。”
　　我挤在人群边缘，心绪复杂。我知晓贺知章未来的辉煌，知晓那“金龟换酒”的豪纵，知晓那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苍凉，更知晓他将是那座光耀千古的盛唐诗坛的启幕人之一。而此刻，他所有的未来，都凝结在这方小小的池塘，这次关乎声名的测验上。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情绪攫住了我，这文化的重量，对于一副七岁的肩膀，是否太过沉重？
　　众人的目光，或期待，或审视，或好奇，或怀疑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，笼罩着贺知章那小小的身影。他似乎有些不安，手指下意识地蜷缩着，抵在冰凉的椅面上。那方小小的石砚，搁在他面前的桌上，墨已研好，浓黑如漆，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，等待着投入第一缕光。而他，就是那个汲水的人。
　　时间，仿佛被这江南的湿气黏住了，流淌得极慢。池中的游鱼偶尔跃起，发出“扑喇”一声，便引得众人一阵轻微的骚动。贺知章的额角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他的目光，从水面游移开，掠过塘边初绽的、那几支疏疏落落的迎春花，又掠过岸边一株老柳新抽的、鹅黄的嫩芽。他的眉头微微蹙起，像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角力。
　　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，想拨开人群，走到贺知章身边，低声告诉他些什么。告诉他不必在意这些目光，告诉他未来的路还很长，告诉他，即便今日写不出，他依旧是那个未来的贺知章。可我终究是没有动，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，沉默地看着，看有什么奇迹发生。
　　就在那空气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刹那，一阵微风，从池塘彼岸吹来。它拂动了贺知章额前的软发，也拂动了那一池春水。水面皱起，亭子的倒影，柳枝的倒影，天空的倒影，还有那孩子小小的倒影，瞬间被打碎，荡漾开一片迷离的光斑。
　　也就在这一瞬，我清晰地看到，贺知章那双紧蹙的眉头，倏然展开了。他的眼中，那片刻前的迷茫与紧张，被一种极亮的光所取代。那不是日光，不是水光，而是灵光，是心智的火焰被骤然点燃时的光芒。他猛地转过头，不再看那真实的、动荡的水面，而是将目光，投向了桌上那方石砚。
　　砚中，是静止的、幽深的墨。
　　贺知章伸出小手，稳稳地握住了笔。那姿态，有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沉静与决绝。他蘸饱了墨，悬腕，落笔。笔尖触及纸面的沙沙声，在这寂静里，竟如春蚕食叶，清晰可闻。
　　贺知章没有看池，没有看柳，没有看花，他看的，是砚中那片浓缩的、静止的“水”。真实的池塘，因风而起澜，是动的，是变的，是外部的世界；而砚中的“池塘”，是静的，是定的，是他内心已然成型的宇宙。外界的纷扰，人言的喧嚣，此刻都已与他无关。他从那动荡的现实，遁入了这片由他自己掌控的、墨色的宁静。
　　我心中轰然一震。一个九岁的孩子，竟在无意间，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文化抉择与精神隐喻。中国文人的精神源头，似乎都可以从这“池”与“砚”的对照中找到端倪。孔夫子临川而叹“逝者如斯”，感慨的是时间之流如这动荡的池水，奔涌不息，无法挽留；而老子却说“上善若水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”，他推崇的，是水那至柔至静、蕴藏大能的本质，便如这砚中之墨，敛尽波澜，却能量无穷。
　　这池与砚，一动一静，一外一内，一天地一人心。七岁的贺知章，在他人生的第一次文化“登场”中，毫不犹豫地，将目光从变幻莫测的外部景象，收归到了内心那方宁静的、可供耕耘的墨田。这是一种本能，也是一种宿命。他或许说不清这其中的玄奥，但他的灵魂，已然做出了选择——他要驾驭这墨色的水，而不是被那光阴的流水所驾驭。
　　贺知章笔走龙蛇，一首七绝已然落于纸上。自有侍立的童子，用清越的嗓音，向翘首的众人朗声宣读：
　　“碧玉妆成一树高，万条垂下绿丝绦。
　　不知细叶谁裁出，二月春风似剪刀。”
　　声音落下，片刻的寂静。随即，爆发出轰然的喝彩！那声音，几乎要掀翻这池亭的顶盖。
　　“妙啊！‘剪刀’之喻，奇绝，新绝！”
　　“以碧玉喻柳，以绿丝绦喻枝，华美而贴切！后生可畏，后生可畏！”
　　“神童！名副其实！”
　　赞誉像潮水般涌向贺知章那小小的身影。他的家人，激动得掩面而泣；乡绅名士，纷纷上前拱手道贺。他被簇拥着，那张小脸上，也终于露出了属于孩童的、略带腼腆却又无比明亮的笑容。那是一种被认可、被赞赏的喜悦，纯真而动人。
　　人群欢腾着，渐渐散去，要将这“神童”的美名，传遍山阴的每一个角落。池塘边，复又恢复了宁静，只剩下微风、水波，以及那亭中桌上，一张墨迹未干的诗笺。
　　我没有随众人离开。我的脚步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，悄悄地走近那座空亭。空气中还残留着兴奋的余温，以及淡淡的墨香。我低头，凝视着那张诗笺。字迹是工整的，带着孩童的稚嫩笔锋，然而那诗中的气象，却清新生动，跃然纸上。
　　我的目光，再次落回那方石砚。墨已用去大半，边缘还沾着些许墨渍。我伸出手指，极轻、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砚台。一瞬间，仿佛有一种电流，从指尖直贯心房。我触碰的，似乎不是一方石砚，而是一个文明得以传承、得以光大的最幽微，也最坚韧的奥秘。
　　这砚，是静的，是定的，是承受者，是包容者。它承受着墨块的研磨，包容着清水的注入，最终，将那一切外来的“给予”，转化为内在的、丰沛的“给予”。它不言不语，却是一切波澜壮阔的文字、一切惊才绝艳的诗篇，得以诞生的母体。相比于池塘的动荡与易变，这砚，代表着一种内敛的、沉潜的、可以把握和耕耘的力量。
　　九岁的贺知章，在无意识中，为自己，也为后世无数文人，选定了一个精神的图腾。我们总是在向外寻求，寻求认可，寻求机遇，寻求改变世界的风口浪尖，就像那池水，随风而舞，映照万物，却也易碎易逝。然而，真正的创造，往往源于向内的固守。固守那一方心灵的砚台，不断地研磨知识的墨块，注入生命的清水，然后，在绝对的沉静中，等待那灵光一闪的降临，写下属于自己的、不可复制的诗行。
　　“文化的早慧，究竟是上天的馈赠，还是文明自身那深不可测的砚台，在某个特定孩童身上，一次必然的墨涌？”我望着那池水，心中默问。没有答案。只有水光潋滟，将我的思绪，拉得悠长。
　　我仿佛看到，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贺知章，未来将如何一步步走向长安，走向那权力的中心与文化的巅峰。他会用这方“砚”中磨出的笔墨，写下应制的华章，结交天下的豪俊，成为“饮中八仙”里最为豁达洒脱的那一个。他会在见到那个来自西域、带着胡尘与烈酒气息的李白时，毫不犹豫地解下身上象征身份的金龟，换来美酒，与之一醉方休。那一刻的豪情，是盛唐的气象，是“池”的奔放与开阔。
　　然而，我更看到，在八十余载的浮沉与荣光之后，贺知章还是会回来。回到这山阴，这镜湖之畔。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“镜中我”，在故乡的映照下，辨认出那个最初的、出发时的自己。那时，他写下的，不再是“春风似剪刀”的纤巧与新丽，而是：
　　“少小离家老大回，乡音无改鬓毛衰。
　　儿童相见不相识，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
　　这诗里，没有一丝一毫的斧凿痕迹，没有半点盛唐的华丽辞藻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真淳，一种洞穿了所有浮名与世事后的澄澈。那狂放的“池水”，在历经千山万壑之后，终于又流回了源头，复归于那面平静的、映照一切的“镜”。而这镜，又何尝不是另一方形态的“砚”？它不再用于书写，而是用于观照，用于沉淀，用于映现生命最终的真实。
　　贺知章从砚中出发，在池中奔涌，最终，归于镜中的澄明。这是一个完整的圆，一个中国文人精神还乡的寓言。
　　夕阳，不知何时已悄然西斜，将池水、亭台与我的身影，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哀伤的金色。该离开了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方空了的石砚，它静静地躺在暮色里，像一个古老的誓言，一个文明的起点。
　　我转身，走入来时的那条小巷。青石板依旧湿润，倒映着千年后的我，与千年前的这一天。我的指尖，似乎还残留着那砚台的冰凉触感。我知道，我带不走它，但我带走了一种理解，一种关于创造，关于归宿的，微凉而坚实的慰藉。
　　这江南的烟雨，这回荡着欸乃之声的水巷，这孕育了无数诗魂的土地，它的秘密，或许就藏在这池、这镜与这砚的交替映照之中。而我有幸，作为一个缄默的旅人，窥见了那伟大诗篇，写下第一个字前，那决定性的一瞥。

2021年2月2日夜于静思轩


【作者简介】张光国，笔名毓榕、轩辕国，1975年生于山东潍坊，1998年毕业于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，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，做过教师、编辑、记者、报社驻潍坊工作站站长、潍坊万众传媒总经理。系《新诗歌》、《中国诗选刊》、《中国诗歌月刊》、《世界诗刊》、《中国喜马拉雅诗刊》、《红高粱文学》、《文艺家》总编，中国诗歌会名誉会长，当代诗歌会、中国新古风研究会、中国爱情诗协会、中国李清照诗歌会、中国仓央嘉措诗歌会会长，中国新诗社、中国小诗社、中国山水诗社、中国草原诗社、中国大唐诗社、中国关雎爱情诗社、中国蒹葭爱情诗社、中国乡土田园诗社、中国山水田园诗社、白浪诗社、乌拉特诗社社长，中国诗名家俱乐部主席，白浪书院客座教授，作家诗人高级研修班导师，神洲文学院院长，万诗阁阁主，中国诗歌馆、中国诗文艺馆、中国新诗艺术馆、中国长诗诗艺馆、中国短诗展示馆、中国小诗展览馆、中国格律诗收藏馆、作家诗人百科名典馆、中国山水诗档案馆、中国古风博物馆、中国乡土田园诗展馆、中国山水田园诗典选馆、当代诗歌美学馆、中国爱情诗典藏馆、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、轩辕国文学艺术馆、中国诗歌会名家馆馆长。创始诗人网（http://www.shirenwang.com/）、中国诗歌会网（http://www.cpa1932.com/）、诗家网（http://www.shijia1999.com/）和诗家APP。组织带着文艺去旅行、诗意的行走、北海文艺沙龙、大唐诗歌节、红高粱笔会、新诗百年峰会、中国草原诗会、中国风雅颂诗歌颂读节、中国昆仑作家论坛等现场活动百余场。出版诗集《诗人与美人鱼》、《陶罐上的少女》，诗学专著《诗术》（第一卷），诗论集《同凤凰与白狼一起吟唱一一首届中国诗歌展优秀作品点评》，诗话专著《黄鹤楼诗话》、《北海诗话》，文论集《煮酒南山歌北海——张光国文论集》（第一卷），长篇小说《沙僧别传》，编著《当代中国诗人名录》、《当代作家新势力文萃》等数十部。迄今，万诗阁已藏诗934首，浏览量已达306万余人次；中国诗歌馆已典藏诗歌文学艺术刊物1223期，浏览量已达212万余人次；中国诗文艺馆已典藏短视频458条，浏览量已达151万余人次；轩辕国文学艺术馆已典藏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文学评论、诗话、词曲、视频等作品587件，浏览量已达233万余人次；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已典藏草原诗歌55首，浏览量已达16万余人次；中国小诗展览馆已典藏小诗70首，浏览量已达20万余人次；中国爱情诗典藏馆已推介爱情诗404首，浏览量已达116万余人次；将推出的个人诗歌理论专著《诗道》（卷一）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诗论48篇，浏览量已达23万余人次，个人散文诗集《液态的琥珀色月光》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散文诗63篇，浏览量已达33万余人次，个人散文集《从白浪源到海角天涯》、《我的桃花村》、《乌拉特草原上，恋恋胡油房》、《我家的百菜园》已分别在中国诗名家俱乐部美篇专栏发布散文21篇、4篇、7篇和2篇，浏览量已达14万、3.8万、7.5万、1.6万余人次，个人诗话集《张光国诗话》已在《中国诗选刊》美篇专栏发布诗话18篇，浏览量已达18万余人次。

〓信息动态〓

第三届诗家论坛征稿启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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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第三届诗家论坛现已启动征稿，欢迎广大诗友踊跃投稿！具体情况如下：
　　征稿要求：诗歌限1首，限30行内，不分行者限300字内，题材、诗型不限，风格不拘，要有诗味、有内涵、意境美、语言美、韵律美、简练、有佳句、有技巧。须附200字内个人简介，以及联系地址、电话、微信等信息（不公开，发快递用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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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评选机制：初评→复评（复评通过者有获得铜奖资格，并线上推介）→终评（由主办方终评出金、银奖，并颁奖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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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现场活动：中国诗歌会2025年会·中国诗歌学院、白浪书院第十期作家诗人高级研修班暨带着文艺去旅行——走进四川系列活动，拟于2026年2月22日至25日（正月初六至初九）举办，将在成都举办颁奖礼、召开研讨会，并组织到成都杜甫草堂、浣花溪、峨眉山、乐山大佛景区等处采风。将邀请复评通过者莅临参加现场活动。样刊、证书，到现场者，现场发；不到现场者，快递，国内包邮。
　　截稿时间：2025年11月7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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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诗歌会
2025年10月7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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