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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散文诗] 中国诗风:乡村印象(散文诗六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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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4 07:15:4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乡村印象(散文诗六章)


仲彦(土家族)



《老祖父》



山乡青年黝黑的印象,被无尽的沧桑一点点地驳蚀,在岁月的漂洗下,脱落成一片沧凉的风景,掉了的大拇指,在我幼小的童年,是他缺了首页的故事。

遥遥远远的记忆,被时间静静悄悄地叠积,积淀成一部沉思默想的人生大书。

山乡青年的野性,被人生磨炼,眯缝的眼睛里,一道道悠悠的精光,深情洗涤着那双浑浊苍老的瞳仁。在这双眼睛里,不知道生长着多少悲壮神奇、轰轰烈烈的故事啊……

读不平的掌纹里,蜷缩着四根虬枝般的手指,关于那根大拇指的探询,乱晃着我儿时的每一页梦境。



总是说,那是一双扎猛子的好手,总是说,每年从涨桃花水开始,手,就会莫名其妙地扯痛心事。

页页青丝帕裹着的身影,总爱填上一锅草烟,拄上拐杖,在家乡的黄昏中,蹒跚着走进村边那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。

总爱在小河舒缓地流淌中安安静静地独坐,静静悄悄地翻阅小河一年又一年的汛期,阅读小河流走了的自己大半个人生的心事,阅读那一个又一个如浪花般流淌的人生痕迹。



这总是在七月。七月,又是小河的一个汛期将如约而至。

年轻的七月,是生命初潮的年龄。那时,年轻的祖父,总爱在洪水的轰鸣中炫耀着打鱼郎壮实黝黑的诱惑,四方四正的轮廓,炫惑了河对岸那个如花似玉的女人。

她是他东家的小老婆,一个肌肤白嫩的富家少奶奶。

她落水了。那件水红的衣裳,在洪水的浑黄里悠悠地飘荡,刺激了河岸的眼睛。

没有呼救声,呼救声只会引来东家的恶狗。

一个潇洒的猛子扎起,然后托上来一个湿淋淋的爱情悲剧……

抱起一个青春鼓荡的欲望,他牵着她,走进了岸边的柳林。

在柳林沉沉地喘息声中,那个女人就成了女人,那个少奶奶就成了我们的老祖母。

逃逃躲躲一年半的老奶奶,在生下祖父的第三天,就被东家的恶狗拖进小河的又一次汛期,冲走了一个是血是肉的支撑……

鸟铳的复仇,也圆满不了那个悲壮的故事,复活不了那个血淋淋的身体。而四个手指头的故事,就这么完完全全地保留在他半个人生的记忆,被我的童年缠住了……



《母亲》

和别的男人不一样,父亲,他是一个赌鬼。

母亲,母亲啊。

父亲的赌桌,便是一个胜您十倍的您,便是他的四个儿子和女儿。便是因为他才会有的家庭。

在父亲的眼里,您不是一个圆满的句号,也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点。

总是,每次,父亲来了又去了,去了又来。

只有您在家了,母亲,这个家,只有您,还在努力地温情着一个缺少父爱的甜蜜和温暖。

――用您的勤劳,默默地。

用您的任劳任怨。

用您吃苦耐劳的双肩和双手。

用您伟大而善良的母性……



每一回,儿女的梦畔,是您柔柔的母性微语,温馨着梦中宁静的港湾,在幻想的小船上,荡起儿时想念父亲的每一页帆影……

渐渐地,在您的眼里,长大了儿女的希望,长大到了读书的年龄,长大到了去读大学的年龄,也长白了您的一缕缕青丝,长老了您母性的皱纹……

一个又一个的知识之梦,靠您的吃苦耐劳,交清了学费,交清了杂费,最后,被一张张红红绿绿的录取通知书,把您深深浅浅的笑容,画成了一个满满的圆。

柔弱的双肩,以此为起点,四个儿女,一点又一点您的生命和笑容,翩然飞走了……

从此,您又把您的儿女,交给了远方。

从此,母亲,您总是站在家的门口,叨念着四个儿女的消息,面对着儿女的方向,深深情情地凝望。

背后,是父亲苍老的牌局,在走着人生的筹码……



《女高中生》

和你一样的妹子,都作了媳妇,都生了孩子。

嫁不出去的也都嫁出去了。

只有你,还在老着脸,还在上学。

虽然,你仍然十分年轻。

19岁,还是一个女高中生的年龄。

真害怕回家,害怕人家媳妇奶着孩子,象看一个稀奇古怪那样看你。

可你还是不得不回家来。

高三毕业,你要守着一个假期的通知。

被要进入大学的欲望激荡着,你躲躲闪闪地在家逃避着。

有了一种信念,似乎,你还十分坚强地活在一片指手画脚之中。

但是暑假一会儿就过去了。

陆陆续续地,有一些要成为大学生的同龄人,背着包裹,在你的眼里,一路自豪地走过自己的家门。

而你的消息,迟迟地,似乎再也不会给你带来一丝丝欣喜。

有人在冷嘲热讽地打探着你的录取通知书。

有人在背后咬着舌头议论你,你这号人,看谁能娶。

一个少女的心,还很孱弱很孱弱。

还很孱弱的年龄,轻松不了这些压力的不可忍受。

一次次希望与失望过后。

一回回蜚短流长过后。

终于,你,悄悄地关了屋子,悄悄地喝干了那瓶农药。

在那农药瓶子地滚动声中,你倒下了,压倒了人生的一点点希望。

死去,真的是十分容易的事情。

因为,你害怕着眼前的这个世界。

因为,你害怕的这个世界不得不让你必须逃避。

第三天,仅仅是你死去后的第三天,女高中生。

你父亲,一个山里汉子,拿来了你的录取通知书,颤颤抖抖地,跪在你的面前。

身后,是你的一大群乡亲。

良久……

一个疯狂的声音,吼响在荒凉的山冈上。

之后,你窿起的坟莹,成了一个深深浅浅的坑。

之后,这个山冈上,再也没有了你的尸身。



《伯伯》

人生,刚长大长老到五十一岁,就被时间,沉沉地凝固在死亡的黑匣子里。

五十一年的人生历程,被岁月无声地圈上了一个黑色的句号。

一生,所有的故事,连同死去的那一刹那间的感觉,被载满一屋木料的卡车翻下山谷,又被轰隆隆载下来的一堆木料,擦得尸骨无存。

伯伯!

您这样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,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。

那幅曾铮铮却立的骨架,被死亡,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。

就如,您死去后,除了留下一大堆儿女之外,也没有带走什么,就那么将自己的一切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了你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大地。

就如当初你赤条条地降生后,祖父除了没给您留下什么象样的产业之外,作为他大儿子的您,他给您留下了十三个小小年纪的兄弟姐妹,留给了您十三份沉甸甸的责任。

而你死去,只是为给自己的一大堆儿女,留下农村父亲所要留下的,作为农村父亲也只能留下的一栋房屋而已。

死亡,只是为了这些,现在,您反而为了这些而死亡。

喜事变丧事的愁云,圈绕装满死亡符号的棺材,披麻戴孝的孝亲孝友,叨念着您的恩情,机械地归附土老司念念有辞的指令。

道场三天。

不应该老去的生命,只为走进了那一次偶然,就变成了孤坟中那一大堆黑色的死亡。



《女民办教师》

乡村,给民办教师铺展着另一条道路。

村里,有从高中生变成了大学生的同龄人,去了离小村很远很远的大小城市。

而你,高中毕业后,一直没能考上大学。

你只好进了小学,去当一名民办教师。

民办教师的前途和命运,使你无比茫然。也是你一生痛苦的根源。

作为女人,只因是个老师,更因你是民办的,无论是高中毕业还是高小毕业的婆家,没有一个人敢请媒人踏进你家的门槛。

偶尔,有稳拿国家工资的小干部、小职员向你求过婚。

不知道是因为什么,二十七岁了,你还是没有结婚。

因此,你便单身一人地长大长老到了二十八岁。从你高中毕业算起,你现在已经长大到了老姑娘的年龄。

二十八岁了,有人从他们的嘴里翻上来一块块语言的石头,重重地朝你砸来。

“作女人难,作单身的女人更难,作单身的名女人难上加难。”你记得有人说过。可你比不上那个风姿绰约的女明星,因此没有人替你说:作单身的女民办教师更难。

因为你,村人望你的眼睛里写满着种种复杂的情绪,你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望你的目光。

终于,有一天,村里有你班上的小学生传出话来,说你和有个男人很要好。

没过多久,你就被小村送成了人家的爱人。

那个男人,和你同校,但是是个“公办”的。

只不过四十多岁了。还结过婚。

且有个女儿,就在你的班上,还有个男孩子,在你们的学校里。

他们的母亲在你和他结婚前不久,病死了。

你便和他结了婚。

不久,从大城市回来的大学生们,听小村人说,你不再是一个民办教师了,你成了个“公办”的。

还有,你嫁了一个男人,四十多岁了。





《小妹》



年纪如此小的那年,你就轻而易举地作了人家的媳妇。

现在,虽然你还很小,却为那家人生了四个孩子,只不过,全都是女的。

而我的那个妹夫,却偏偏是一个独生儿子,是那个家庭传宗接代的灵魂。

因此你腹中的每一个生命,总被盼望成能拳打脚踢出来的“香火”。

是女的,再生,再养,再生,再养,再是女的。

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终于,第五个人儿又在你的母腹中受孕了。

只是,又要坚韧不屈地去外地到处躲了。

于是,你又遮遮掩掩地躲进奶奶流泪和叹息的眼睛。

也躲进那男人的一顿顿乱揍和一次次轻柔地抚慰。

只是,你乱躲的身子瘦了,瘦成了残冬的最后一片叶子。

妹夫又来了。

也是偷瞧了一下你的肚子后就说那边又来人了,这次是既要拆他的屋,又要赶他的架子猪。

又说要赶他进班房……

还说这里不能躲了,怕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的。

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,因你生下的那群崽子不能算是真正的“崽子”。

你于是又被揪了出去。

临别时的那一行泪眼,瞅得让老奶奶在浑浊的怜惜中直掉老泪。

然而却只能是叹息,只有无休无止地为你祈祷。

还是那句话,一切都是你的命。

你只好又走了,小妹。

你又蹒蹒跚跚地走了,挺着个大肚子,走出了暂时栖身你的娘家的温馨……

最后一枚叶子,孤孤单单飘飘零零躲躲藏藏。

遮遮挡挡的身体藏不住你肚子高高隆起的害怕。

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。

东躲西藏也没有逃脱的一个月。

终于在那一天,你躲着的那间矮矮窄窄的草房里,不断地挤来了一大批又一大批人。

终于,你被他们带走了。

早已成形的婴儿,在雪雪白白的手术室里,睁着两只来不及睁开的小眼睛。

中间的那个小雀雀啊,使你原本黯淡下去的两眼唰地一下子亮了起来。

血红血红地亮了。

残冬的最后那片叶子,终于,挣挣扎扎地飘落了。

你疯了,小妹。从此,小妹,你便疯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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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仲彦,男,土家族,1971年生。迄今已在美国、法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中国大陆、香港、台湾等国家和地区发表中短篇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文学评论3000余篇(首),获沈从文文学奖等各种奖励80余次,入选《2001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》、《2003年度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》、《中华诗歌读本》等各种选集100余次,著有诗集《浪迹民间》、《生存归宿.仲彦诗歌选》、《仲彦诗选(上、下卷)》、《把我的思考从烈火中心取出来》、《请小心看好我的粮食和火种》、《我要为你准备很多甜言蜜语》,中篇小说集《你待我是否真的很好》、散文诗集《苍茫大地》等。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湖南省诗歌委员会委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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